长安一片月，吹梦到西洲——西安一游，兼记咸阳运城
题目纠结了很久。想到西安，映入脑海的第一首诗是《送魏万之京》：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高中时初读《送魏万之京》感觉一般，后来再听好友谈起，两人将其背下，越读越有味道。五六句常在脑海里浮过，本想将其作为标题，但此时正是盛夏而非深秋，恐不太妥当，不过云山过客之感大抵不会因时节而异吧。来西安之前的七月五日，凤凰传奇在演唱会上唱了《云山》这首歌（但此前没听过），想来也是一种缘分。这是我看的第一场演唱会，他们出道二十年，而我也正好二十岁。
这次来西安本不在计划之内，但五月底时见到教务处发了关于西安交大举办第十五届“中国传统文化”C9暑期学校的通知，该活动没有学分，无需考核，但往返机票报销，住宿上课免费，遂报名。活动时间原定是7月8日-17日（后提前一天结束），我提前一天来，17日晚离陕回肥，其间所去之地甚繁，且以时间为序，略记如下，有所空缺者，乃因在校上课，未有走动。
7.7
从西安咸阳机场出来，途径凤凰台1，到咸阳博物院（不开门），再到咸阳古渡遗址博物馆。彼时漫天细雨，此馆又地处渭城区，临渭河而建，且街边多垂柳，正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杜甫有诗《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慷慨激愤，描写的也是千余年前此地的情景。出馆后到对面的秦楼月餐馆吃羊肉泡馍，难以下咽。后回西安市区，先去大明宫遗址，面积甚大，皇家之气宛存，然昔时“九天阊阖开宫殿”，所剩无非几处地基残垣。再赶往乐游原，汉唐时此地为长安城地势最高点，来到此地才发现只剩一座青龙寺，周围是密不透风的楼房，加上下雨，虽在黄昏，却毫无诗情可言。后乘地铁经西北工业大学友谊校区到阿房宫遗址，亦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现在遗址公园也用作应急避难场所。原计划在大唐西市吃晚饭，后发现此地皆为大商场，贵且没烟火气，遂至钟楼附近的崇辉澄城水盆羊肉，并饮当地特色冰峰汽水，吃完后拍了钟楼几张照片即返酒店。
7.8
早上自西安赴山西永济，先至普救寺。王实甫《西厢记》中“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就发生于此，普救寺因而名声大噪，内有莺莺塔，亦有崔莺莺一家寄居的“梨花深院”（自然是得名于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来时游人寥寥，拾阶而上，倍感幽情，可能这是十余天的旅程中最舒适的一段，但我尚未读过《西厢记》，无非是附庸风雅罢了。本欲到蒲津渡遗址博物馆看看开元大铁牛，可惜闭馆。骆宾王有诗《夕次蒲类津》：
二庭归望断，万里客心愁。
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
龙庭但苦战，燕颔会封侯。
莫作兰山下，空令汉国羞。
原以为蒲类津就是蒲津渡，后来才得知前者在新疆。
然后就到了鹳雀楼。提前一天来西安就是为了有时间来鹳雀楼。登楼远眺，汾渭平原一片苍茫，黄河在大地与天空交界处静静向南流淌，还剩几十公里就将走完“几”字形的最后一弯（对岸就是潼关），向东入海流。永济在运城市，运城历史上属于河东，当地名人中文有司马迁、王勃、王维、王之涣、柳宗元、卢纶、司马光、关汉卿，武有关羽、薛仁贵，让人不由感慨人杰地灵。王之涣以门荫入仕，授衡水主簿。后受人诬谤，拂衣去官，《登鹳雀楼》可能就作于弃官归乡途中。天宝元年（742年），补文安县尉，同年卒于文安任上，时年五十五岁。十余年后，安史之乱骤起，镇守潼关的哥舒翰被朝廷强命出击，大败，潼关失守，哥舒翰被俘并投降，随后长安陷落，唐玄宗仓皇入蜀，杨贵妃香消马嵬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三门峡水电站时误判潼关城将被淹没，故全城拆迁，哀哉雄关屹立千年不倒，竟遭自毁于一旦。现在的潼关县城又建起了怪模怪样的仿古建筑，但不忍去看。
去永济北站的路上途径舜帝故里舜帝村。回西安后，在大雁塔北广场的天下第一面餐馆吃了碗腊汁肉拌面，觉得有一股怪味，上菜也慢，服务员解释说是因为手工制作。饭后到大慈恩寺，登大雁塔。后往交大报到，与在交大就读的高中同学同游校园和北边的兴庆宫公园。
7.9
早上参观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中午去西安半坡博物馆，博物馆一墙之隔是半坡国际广场，颇有一些荒诞色彩。
下午放学早，先去西安事变纪念馆（张学良公馆），再从长乐门上城墙，用一小时左右骑车绕城一周2，途径广仁寺与西北大学太白校区。下城墙后到钟楼新华书店3一览，并到鼓楼拍照，亦是人头攒动，未作过久停留。
7.10
夜宵点了邢老三秘制腊牛肉夹馍（普通肥瘦），肉极香而不油腻，乃所尝过的肉夹馍中最佳者。
7.11
中午去白鹿原上的陈忠实故居，但到了才知并非纪念馆，门不开，仅有一牌子。但原上视野很好，灞河即在东边不远处，或许更有乐游原之感。本想看看灞桥，但古桥早已不存。当地有大片樱桃园，一路上途径霸陵墓园4、汉陵墓园，并不断见到“随园 鳄鱼宴”的招牌，不知为何物。当地还有白鹿原·白鹿仓景区，是拍摄《白鹿原》电视剧的场地，未去。后直奔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无需预约），路过陕西省图书馆长安路馆。然后骑车经西安音乐学院去大兴善寺天龙宝严素食馆食菌汤面与自制杏仁豆腐，后者口感尤为精妙。馆内皆为素菜，但有些菜品名为“孜然小炒肉”“黑椒杏鲍菇炒牛肉粒”，亦是奇事。至今不理解为何很多素菜要刻意模仿荤菜的形状或味道。
大兴善寺过去与玄都观隔街相对，可惜玄都观已灰飞烟灭，唯有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嬉笑怒骂长留世间。
饭后骑车经过西交雁塔校区、西北政法大学雁塔校区、陕西广播电视塔（陕西自然博物馆）、陕西师大雁塔校区、西安外国语大学雁塔校区、西安财经大学翠华西校区到大唐不夜城，满街华冠丽服，可惜自己既非才子，更无佳人，不过走马观花而已。发现自己很享受骑共享单车在城中穿行的感觉，相较之下，地铁太黑（看不到外面），打车太贵，走路太累，还是骑着车“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的时候，心里总想着另一条路上的事”来得舒服。后先去西安美术馆，再到曲江遗址公园。我来到曲江时正是傍晚，公园广场上有一批学生在练体育，池上波光粼粼，游船往来不绝。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秋，杜甫离开鄜州去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不巧被安史叛军抓获，带到沦陷了的长安5，第二年春天写下了《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而在四百年后的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四十八岁，他接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来到南郑（今属陕西汉中），担任四川宣抚使公署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从军九个月。彼时长安早已被金国占领，陆游登上高兴亭，写下《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可惜长安终究没能等来王师北定中原日，依旧饱受着战火摧残。其实长安在北宋时已经沦为边防重镇，远无国都之盛了，到了南宋，关中地处宋金对峙前线，即所谓“铁马秋风大散关”，长安城更是只成了一个精神符号。
曲江池往南不远是秦二世陵遗址公园，但当时不知，就没去。然后经大唐芙蓉园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并在西影TIME商场里听了场玩笑喜剧的脱口秀。
7.12
早赴小雁塔，并游西安博物院。后经西安体育学院、西安医学院含光校区、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北校区，到邢老四6家喝胡辣汤，再尝腊牛肉肉夹馍，并饮冰峰。
下午赴陕西考古博物馆，途径西安科技大学雁塔校区、长安大学南校区、陕西师大长安校区、西北大学长安校区、西安外国语大学长安校区。从博物馆出来，打车到不远处的香积寺。现在香积寺现就在大路边上，绝非王维《过香积寺》里的“数里入云峰”了。从香积寺往南望去，秦岭绵延起伏，层层云雾缭绕其间，突然意识到所处已是北方了。香积寺内有善导塔，形制如小雁塔，塔顶亦缺。
7.13
赴咸阳乾县乾陵，观无字碑。武则天与李治长眠于乾陵主峰梁山，登至山顶，视野开阔，然地宫已封7，故并无可看的，可供参观的地宫，只有陪葬的永泰公主墓、懿德太子墓、章怀太子墓。
午饭有甑糕，甜而软，甚佳，还有辣酱，尝了不少，丝毫不辣，反而有一丝甜味。
回校途中经过未央宫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原计划第一天依次参观大明宫、未央宫、阿房宫三朝宫苑，然因下雨且时间紧迫，未到未央宫。后来时间安排不上，况且遗址确实也没有太多可看的东西，最终也未去。
7.14
早起坐地铁赴兵马俑，途径中国科学院国家授时中心（北京时间在此发布）。兵马俑自然是举世闻名，中外游人摩肩接踵，特别是一号坑内，几乎难以移动脚步，参观体验极差，加上尚有很大一部分未开挖，因而个人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撼。最后也逃不了讲解员的推销，这里宣传的是蓝田玉，据讲解员所言，全国只有在兵马俑和陕西地矿局能买到真蓝田玉，对此我并未考证。后未去秦始皇帝陵丽山园，在临潼博物馆稍作停留就到华清宫，先上兵谏亭，见蒋介石藏身处。很不解为何胡宗南等要建此亭，哪有在领导落难处拍马屁并美其名之曰“浩然正气”的？旁有与饰演蒋介石、宋美龄的特型演员合影的付费项目，怪模怪样，和山下杨贵妃洗澡处半斤八两。骊山上还有烽火戏诸侯的遗址，但未上山。
回城后步行经骡马市到爱骅裤带面馆(东木头市店)吃 biangbiang面，三饮冰峰。面条用小面盆大小的铝碗来装，或许就是所谓的陕西八大怪之一了。吃完走到万邦书店(中大国际南大街店)、西安古旧书店，并在古旧书店淘到一套84年的《李商隐诗集疏注》，后经湘子庙8到skp书店(西安SKP店)，装修极为奢华，出门时服务员竟会鞠躬送客。
7.16
早上再游兴庆宫，并参观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出园时顺道看了沉香亭（即李白《清平调》“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之处）和阿倍仲麻吕纪念碑，碑上题有李白《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高中语文老师和师娘正巧来西安旅游，中午时我们约在交大吃饭并散步。
7.17
临走前访西交博物馆，馆藏李商隐撰并书王翊元夫妇墓志，这也是李商隐传世的唯一真迹。赴机场途中顺道参观陕西历史博物馆秦汉馆。博物馆去得太多，反而不知怎么参观了，毕竟展品过多，内容极为丰富，加之并非专业人士，对馆藏往往只知大概，有时觉得细看不是很有必要，但粗看往往会如过眼云烟，几与未参观过无异，可能平时还是习惯走得太急了，常有“打卡”的心态在作祟。
馆后就是秦咸阳宫遗址博物馆，但没开门。汉高祖长陵和汉惠帝安陵也在不远处了。
未去
- 碑林：因改扩建施工，大范围封闭；
- 柳青故居：路远，而且《创业史》并未读完，对柳青其他作品也毫无涉猎，跑去意义恐怕也不大；
- 华山：因塌方步道关闭，且时间安排不来；
- 终南山：没时间，同时也未在非去不可的计划中；
- 渭南韩城司马迁祠：从西安出发，动车往返加游览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没能安排（司马迁出生于河东，籍贯龙门，即韩城）；
- 回民街洒金桥：人多，且有坑人之嫌；
- 陕西历史博物馆：没抢到票。
其间看了电影《杀手没有假期》（又名《在布鲁日》），布鲁日绝美的风光令人心醉，或许它将成为以后某次旅行的目的地吧。当时还听了一期好妹妹组合参与录制的“不开玩笑”播客，不由想起他们唱的《我们去过许多地方》，歌词摘录如下：
我们去过许多地方
北京天津石家庄
常州无锡苏州镇江
再从长春到沈阳
我们虚度许多时光
喝酒唱歌弹吉他
广州上海重庆长沙
香港厦门攀枝花
北方
南方
黄河到长江
从你的家乡到我的家乡
这一路多漫长
今天
明天
海角到天边
从黄昏以后到黎明之前
那未来多遥远
我们去过许多地方
大理昆明和丽江
烟台威海郑州洛阳
再从汉口到武昌
我们还要去许多地方
乌鲁木齐牡丹江
福州大庆银川南昌
还有拉萨和贵阳
北方
南方
黄河到长江
从你的家乡到我的家乡
这一路多漫长
今天
明天
海角到天边
从黄昏以后到黎明之前
那未来多遥远
我们去过许多地方
大理昆明和丽江
烟台威海郑州洛阳
再从汉口到武昌
我们还要去许多地方
乌鲁木齐牡丹江
福州大庆银川南昌
还有拉萨和贵阳
我还在你的身旁
你还在我的身旁
十天时间很快结束，想到热闹一场马上就要散去，心头又涌起一种强烈的不舍与孤单，也正是这种感受，让我找到本文的一个切入点。平时看演出时，我总是期待着谢幕，可能是对曲终人散的留恋，也可能是因为明知一定会结束，却仍想看看会以怎样的方式告别。有时演员会一次次上台，一次次鞠躬，外加一些彩蛋，而有时只是简单的一次鞠躬了事，遇到后者时，常常会觉得比演出本身不精彩更遗憾。
回顾我的初次长安三万里之旅，似乎很难概括出具体的感受，但又绝非无话可说，该怎么形容呢？
或许就如在永宁门前的广场上，听到一段熟悉但记不起来的萨克斯（打开网易云听歌识曲亦未果），只能期待和它的重逢。而几步路外，有个男人在用吉他弹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身前白纸上写着他在为患心脏病的女儿筹钱。
又如在从大明宫到乐游原的路上，网约车里放着苏慧伦的《鸭子》:“看着你搭 TAXI 孤单地离去/全世界只剩我在淋雨/……/啊哈，去吧/没什么了不起……”，旋律响起，望向窗外，只见天街小雨，落地无声。
于西安交通大学宿舍动笔，后陆续增补
- 1.凤凰台原为咸阳城北门城楼，建于明代洪武四年（1371年），因建筑群形似凤凰而得名，又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幼女弄玉与萧史曾“吹箫凤至此”。抗日战争时期台上设有防空监视哨，解放战争期间曾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场所。 ↩
- 2.城墙周长
，内部城区面积为 。 ↩ - 3.晚上八点半就关门了。 ↩
- 4.汉文帝即葬于霸陵。 ↩
- 5.当时还写了《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意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
- 6.怀疑和前文的邢老三是一家人。 ↩
- 7.陕西没有被盗开的皇陵仅有乾陵和秦始皇陵。 ↩
- 8.建于宋，盛于元明，乃全真道观。全国的湘子庙有十多处，西安的湘子庙是韩湘子出家之地,故以西安湘子庙为湘子文化的发源地。 ↩